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凛然气 (第1/2页)
陈平安身形拔地而起,青天之间青光大作,异彩夺目,剑光之浩荡盛大,剑意之浑厚沛然,足可惊骇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。
大骊京城国师府书房剑架之上,扶摇麓私人道场墙壁之上,各有一把佩剑,在鞘内铿锵作响龙鸣已久。
以仙剑之一太白剑尖炼为长剑、龙君法袍炼为剑鞘的“夜游”,以半截剑气长城遗址蜕变为一把长剑的长剑“浮萍”。
俱是自动追随主人陈平安,跟随一袭青衫剑游青天。
宝瓶洲上空再次云海翻涌,最终出现了不断移动的七个巨大的漩涡。一把本命飞剑“北斗”,化作七道金色剑光,在天外剑指人间,伺机而动。
大骊地支一脉,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随大骊年轻国师,飞升境剑修陈平安,一起离开大骊京城。他们以遁法依循阵法,各自就位于宝瓶洲某处山河。
除此之外,宝瓶洲五岳亦是有所动作。
先前,按照大骊刑部和钦天监的演算,地支一脉只要补缺完整,就可以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。
可惜阵眼却是那位一直空悬的纯粹武夫,这就导致只有十一炼气士的大骊地支在杀力上,始终大打折扣。
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,哪怕仅仅是缺了一只,品相和价格就会相差一大截。
同理,只有十一人的大骊地支,跟有了周海镜补缺的大骊地支,云泥之别。
一洲疆域之内,天才修士好寻,武学宗师难觅,在周海镜之前,大骊朝廷就有想过落魄山裴钱,甚至是北俱芦洲那个叫绣娘的女子武夫。
前者其实是最合适的,“郑钱”在陪都一役战场,大放异彩,在大骊边军中和宝瓶洲山上都是声望极高。
但是大骊王朝这边没谁合适去当说客,京城那边暗示过洛王宋睦,藩王当场发了一通火,只是负责递话的游侠许弱只好作罢。
宋集薪,那家伙在剑气长城那边依旧生死未卜,我在宝瓶洲这边挖他的墙脚?就算他没办法掐死我,老子也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!少他娘的跟我谈宝瓶洲大势,谈什么足可影响到战场走向。我一个从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,替天子守国门,住持战事至今,从老龙城战场一路且战且退到了中部大渎……所以当时藩王就脸色阴森,让许弱捎句话给京城,不如让皇帝陛下直接来这里跟我面议此事!
相对来说,绣娘更好商量,但是京城那边觉得一来这位女子武夫本非宝瓶洲本土人氏,二来她当时武学境界还不够高,最终一番权衡利弊,也就算了。
而有没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骊地支十二人,就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“地支”了。
这位统率众人的主心骨,如果只是境界高,道龄长,依旧不管用,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学宗师,是肯定会口服心不服的,况且他们甚至未必口服。
但是有个人,绝对是例外,他们对此人不仅仅是心服口服,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,既敬且畏,就是将他们十一人先后两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“陈平安”,曾经的落魄山陈山主,如今的大骊新任国师。
那么陈平安是不是飞升境的崭新地支一脉,就又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能够调动仿白玉京十二把飞剑的陈平安,他的运筹帷幄,居中调度,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。
尤其是除了陈平安之外,大骊王朝京城之内,还多出了一位可谓是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,准飞升,道号撄宁的宋云间。
既然万事俱备矣,那就只欠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,只欠某人送死了。
在今天之前,负责大骊京城庆典暗中戒严的他们,还曾抽空聚在一起闲聊,聊到最后,总是绕不过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。
他们都想要知道答案,若是陈先生肯露面,亲自指挥他们地支一脉,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边发号施令做些盯梢的杂务。
那我们地支一脉十二人,杀得一位擅自越界、挑衅我们大骊的飞升境吗?!
除了宋续和袁化境没有开口表态,各有各的说法,答案却是大致一致的,好杀。随便杀。这不是砍瓜切菜么。
但是宋续抛出一个问题,让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。
既然你们都觉得飞升境好杀。
杀得十四境吗?!
没有人敢说行或是不行,说行,好像有点过于自负了,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。说不行,谁都不肯开口。
说实话,飞升境之下,想要见一个十四境就已经比登天还难了。
要想打伤一个十四境,公认只有两类人能够做到,整座人间除了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之外,唯有十四境,必须同样是十四境!
既然如此,杀十四境?
他们确实都很好奇的同时,谁也都不敢打包票,但是他们无比期待这种机会的出现。
不过他们当时都觉得宋续的这个问题,很有意思,却没啥意义,毕竟近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?
谁想就在今天,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!
而且陈先生说了,是随他在宝瓶洲境内,“白日斩鬼”,这就是给他们地支一脉的大考!
即便成功斩鬼,可只要是过了时辰,那你们就是一帮不堪大用的酒囊饭袋,都是废物!
压力大不大?极大!那么有无信心?必须更大!
我们又不是跟陈先生为敌,怕个卵?!
必杀之!
城头之上,宋云间得了陈国师的一道密令,或者准确说来是一道敕令,如获大赦,身形长掠至宝瓶洲大渎上方的仿白玉京。
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,竟是在天地间拉伸出了一条极长的虹光,经久不息,如架桥,如铺路,如大蛟走水,如天龙升空。
小陌依旧留在原地,远远看着国师府那边的貂帽少女。
不管因为他是末代隐官也好,是山主、宗主也罢,只要是与陈平安牵涉越深的得道之士,越是能够感知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心起伏和杀机腾腾。
落魄山地界一众藩属山头,其中又以拜剑台地界最为感受清晰,齐廷济笑骂一句,刘蜕真贼。心中感叹一句,给你刘蜕说中了。
米裕问道:“齐廷济,你总要给句准话,真不用我们出手,帮点小忙也好啊?”
齐廷济摇头道:“小忙不必帮,大忙帮不上,何况这是陈平安和大骊王朝的家务事,你我外人,何必插手。”
米裕疑惑道:“怎就是外人了。你齐廷济是,我米裕却不是啊。我虽然从没有在霁色峰祖师堂‘升官’的想法,却也不愿意因为今天没有出手而后悔,否则白玄孙春王他们下次连我一起骂,我怎么还嘴?”
齐廷济说道:“笨人肯听聪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。”
米裕一时语噎,纠结万分,终于还是说道:“且信你一回。”
暂时恢复平静的老莺湖,宋集薪看到同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续竟然没有离开,藩王微微皱眉。
宋续从墙头飘落在地,以心声解释道:“洛王,我留在这边,不是在保护谁,而是职责所在,因为大骊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阵的枢纽之一,我刚好负责坐镇此地。”
宋集薪点点头,脸色和缓几分,笑问道:“你小子出现得这么及时,是陛下算好了的?”
李拔当然已经施展道法隔绝了天地,防止“隔墙”有耳,玉道人黄幔也被李拔拉上,额外增添了一层山水禁制,别看宫艳手持纨扇笑脸如花,实则她心里紧张得很呐,至于陆地蛟裔出身的溪蛮,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间,这家伙,确有一把好刀,能够如虎添翼,难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种“老道士不太够看”的气势。
可惜了,这厮缺了点宗师风范,不够嘴硬,你怎么不跟隐官大人干一架呢?否则这把神兵利器,不就是无主的了?
腰间挎绿鞘长刀的高弑已经算是身材魁梧,不曾想碰到个更为壮硕的硬点子,高弑站在墙根那边,察觉到这位藩王宋睦身边的扈从眼神不善,高弑心一紧,捉对厮杀倒是不怕,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货色,宋睦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,绝非好鸟,那两句话一说出口,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骊的大帽子一扣,宋睦就是当面糊了皇帝殷绩一脸黄泥巴,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。
他娘的,之前只是听说从那座骊珠洞天走出的年轻一辈,一个比一个会说话,今儿算是真正领教过了,确实不弱,功力深厚!
溪蛮到底是眼馋那把挎刀,便以眼神示意对方,哥们,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划出道来,找块空地,咱俩练练手?
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顶过去,练你妈的练呢,老子现在是大骊边军之一,有官身的,正忙公务呢,谁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。
宋集薪对此对而不见,见侄子宋续一脸坏笑就是不肯开口说话的模样。宋集薪不怒反笑,果然是咱们老宋家的种,焉儿坏。
宋续在这个二叔这边是比较随意的,昔年还是少年时,就以地支一脉剑修身份,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过一些公事往来。
宋续发自肺腑的敬重二叔,宋集薪也很喜欢这个侄子,内心亲近这个晚辈颇多。
刚才有那么一瞬间,就在宋续来到这边说“可以杀”的那一刻。
宋集薪内心其实是暴怒的,就只是“可以杀”?大骊朝廷,你皇帝宋和,不还是将杀与不杀的难题,交给陈平安?
好,你今天是赢了。
但是我宋集薪也没有输。
等我回到蛮荒战场,哪天打完仗了,下次再返回宝瓶洲,坐镇洛京藩邸,那条大渎依旧是姓宋,却未必是你的了。
因为我会恢复“宋和”这个真名,你要么承认自己是宋睦,要么就与我争抢看看,谁才是真正的先帝嫡长子?!
只是宋集薪没有想到皇宫那边,皇帝竟然能够说服所有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,不但可杀殷绩,还要同大绶王朝两地同时开战!
直到这一刻,宋集薪才彻底没有了“先划渎而治,再来统一大骊王朝和整个宝瓶洲”的心思。
宋集薪问道:“焠掌道友,那头鬼物是什么根脚?挨了那么一剑,都能不死透?”
李拔答道:“洛王,我只是听朋友说过,中土神洲有一头道力极高的飞升境鬼物,单字道号‘蚬’,行踪极为隐蔽,只是长久游荡在大绶王朝境内,很奇怪,文庙也不约束她,她也不打搅阴间,不过知晓她存在的山巅修士,始终寥寥无几。”
宋集薪微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是寥寥无几,她真不是满大街都晓得的存在?你是山巅修士吗?”
李拔无所谓洛王的冷嘲热讽,继续说道:“我那朋友,早年游览中土,期间偶然路过大绶王朝,他还是凭借一件傍身的远古功德重宝,才能够察觉到这头女鬼的细微气息,就想要……积攒一份斩鬼而来的阴德,多次挑衅,鬼物终于现身,双方斗法一番,完全不敌,我那朋友惨败,连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宝都毁了,只好认输,本以为肉身连同魂魄都会沦为对方的大道资粮,但是对方竟然也就随意放过他了,甚至将那些破碎的重宝残片都任由他取回,只是警告他这辈子再不要踏足大绶国土半步。”
宋集薪笑道:“焠掌道友,你那位踢到铁板、腿都瘸了的朋友,就是你们金甲洲的老飞升,完颜老景完颜老神仙吧?”
李拔点点头,“洛王,完颜老景当然是金甲洲的罪人,但他待我确是不薄,当年我既不会助他,一起投靠蛮荒,如今要我如何骂他恨他,我却也做不出。”
宋集薪说道:“李拔,你倒是个实诚人。”
溪蛮密语道:“洛王,这个‘蚬’,定然极其厉害,感觉就像……我当初第一次见着王府君差不多,怕得好没道理。”
宋集薪问道:“玉道人,宫艳,你们见着‘蚬’,有没有这种感觉?”
玉道人摇头,今天这场风波,即便是在他这位老字号仙人看来,也能算是云诡波谲、险象环生了,黄幔愈发坚定了不来大骊王朝趟浑水的决心。
当年去海上钓个鱼、抢个钓位而已,就被张条霞打了顿,此次不过是陪着府君王朱来这边见一下藩王宋睦,就亲眼见证了那位年轻国师的暴虐手段,连杀数人不说,还要斩草除根,让等于死了一遭的殷绩等人的魂魄,与那头鬼物一并乖乖留在宝瓶洲境内?
黄幔百思不得其解,陈平安这家伙,真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?先前中土文庙鸳鸯渚那边,也发生过类似风波,当时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,就觉得他们大致有数了,相较于文脉身份,落魄山的年轻山主,好像更看重末代隐官的身份?现在黄幔很想告诉他们,不,你们心里还是不够有数。
陈平安这个狠人,是了是了,玉道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最重要的关节……陈平安绝对是极为看重文脉道统的,但恰恰因为如此,你们若是觉得有机可乘,是陈平安的软肋所在,就敢主动招惹他,陈平安肯定不会心慈手软,而且次数多了,文庙那边就会越来越尴尬,他们可能这些年来,一直想要用“某种最为合适的方式”招徕他,结果你们一个个的,将这位年轻人拼了命往文庙之外拽是吧?
宫艳说道:“完全不会啊。”
李拔说道:“完颜老景有过猜测,‘蚬’既是鬼物,而且她极有可能还是一种类似大道显化而生的悠久存在。”
宋集薪问道:“她是十四境候补,还是已经十四境?”
李拔摇头说道:“无法确定。”
宋集薪陷入沉思。
宫艳手持纨扇挥了挥,将那些刺鼻的血腥气驱散。
侍女崔佶的无头尸体躺在血泊中,脑袋好像去了老莺湖,先前殷邈不就丢了颗雪花钱在湖里,脑袋约莫是找钱去了。
大绶朝的学士蔡玉缮更是当场化作一团稀碎的血肉,本该是彻底魂飞魄散却被死死拘押在老莺湖园子里边的下场,好像方才被那“蚬”瞬间收拢起来一并带走了。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,这都能将稀烂魂魄修补起来,在陈国师的眼皮子底下逃遁。若是一头十四境鬼物,宝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?
宫艳瞥了眼地面,皇子殷邈的尸体不见了,但是皇帝殷绩那具尸体还留在原地,是她带不走更多的肉身了,必须二选一?
还是由于皇帝的尸体距离陈国师太近了,生怕功亏一篑,连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骊京城地界,被陈平安占尽了天时地利?
宫艳心有余悸,山上凶险呐。
宋续开口说道:“洛王,如果第二座大阵开启,我恐怕就要离开老莺湖了。”
宋集薪笑问道:“御书房小朝会那边,吵了没有?”
宋续点点头。
宋续赶来这边之前,皇宫临时紧急召开了一场御书房小朝会,人有点多,以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。
连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书沈沉都没有椅子可坐。但是这场议事,缺了两位重要人物,国师陈平安,洛王宋睦。
宋续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站在门口那边。
宋和的第一句话,就不是以往御书房商量事情的态度了,“寡人已经决定了,与大绶王朝正式宣战。皇帝殷绩可杀,必须杀!”
平地起惊雷的一句话,让屋内所有还不明就里的大骊文武重臣都是面面相觑。之后宋和才大略解释了老莺湖那边的经过和缘由。
宋集薪问道:“最终还是成功力排众议?算是皇帝陛下一锤定音?”
宋续还是点头。
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续。
宋续心领神会。
有异议的,有哪些人,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,立场,他们各自说了哪些道理,宋续都记住了。
“出题的,是绣虎崔瀺,阅卷的,是新国师陈平安。”
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,问道:“这张考卷答题,连同你我在内,谁都不能是例外,明白了吗?”
宋续欲言又止,本想说一句二叔,其实我是例外。只是这位二皇子还有个地支一脉身份,好像确实无法置身事外,宋续就沉默。
两座水榭,既然先生说了她这得意学生算不得更多大势,那她就算一算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眼前事呗。
算着算着,少女许谧便是脸色苍白起来。
洪崇本叹了口气,说道:“终于算明白了?”
许谧颤声道:“先生,我该怎么办?”
洪崇本说道:“你能怎么办,你不能怎么办。这些年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无用腐儒,躲在山中读书治学,仅此而已。”
老夫子说道:“大骊京城,三座谁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门,其中兵马巡城司管京师一切杂务,统领洪霁一不贪二不占,实打实的战功在身,这些年只领取一份干干净净的俸禄,绝大部分还都寄送给了别人。而且洪霁把巡城司管得不错,既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出身籍贯,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将,他怕什么?只要跟新任国师没有私怨,就像他自己在马背上说的,在京城,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,他只要看谁不顺眼,谁都能管上一管。这就是无私心则持身正,持身正便胆气足,胆气足就能够做事爽快。”
“但是,兵马司做事情再跋扈,比如一名年轻校尉就敢将礼部和鸿胪寺挡在门外,
终究是治小病于明眼处。”
“刑部掌管一国刑罚政令和审核刑名,这些年重心还需要偏向山上,约束修道之人,如今大骊境内,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张胆滥杀凡俗?刑部颁发的三块无事牌,别说大骊境内,就是大渎以南,甚至是桐叶洲,谁敢故意视而不见,不是捏着鼻子主动退避三舍?那他刑部既然有了这份底气,还怕什么?”
“但是,刑部不负责行医救人,他们更多是负责给人定罪,负责夺官入狱,甚至是杀人。”
“大理寺跟刑部很像,只负责大案要案的审讯、审理和复核。”
“就像刑部尚书马沅自己说的,他这衙门,更像是告诉某些人,你们已经没救了。”
说过了巡城兵马司和刑部,那就只剩下大骊京城都察院了,而且是上柱国袁氏家主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。
许谧愈发心惊,一股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渗出来,让少女瞬间手脚冰凉,就像接连灌了好几大碗的冰镇梅子汤。
洪崇本说道:“不需要算什么的,都察院的职责,就是监察大骊百官,简而言之,就是绣虎当年对你爷爷所说的那么个道理。”
“都察院是治病于未病之时,且必须如此!”
许谧闻言刹那之间如坠冰窟。
她爷爷袁崇的书房是一处“禁地”,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没有资格进去一次,袁崇也几乎从不在这里款待贵客,多是在厅屋那边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,许谧却是没有这种忌讳的,经常去那边翻书看,书房不大,
墙上挂着一幅极小的斗方字画,也没有署名落款,许谧小时候就问了好多次是谁写的,爷爷只是笑着却不告诉她。
“既有活人剑,亦藏杀人刀,不言不语震慑百僚,可救人于必死之前。”
许谧泪眼朦胧,怎么办呢。她不知道,管着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爷爷,和拥有一个上柱国姓氏的家族那边?
大绶皇帝殷绩、皇子殷邈这些外人已经死了,接下来就要死多少个不是外人的人了?意迟巷魏浃注定逃不掉了,永泰县王涌金死不死不好说,丢官总是必然的,那么未曾做到“救人于必死之前”的大骊都察院,当真可以置身事外,能像那大骊外人的武夫高弑一般,侥幸逃过一劫吗?
洪崇本叹了口气,兴许除了听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,大骊王朝的所有官员,这个“之”,谁都难辞其咎?
老人这么多年以来,一直在山中看着大骊朝野的沿革变迁,每次出山游历,都是在地方州郡观察各类朝廷政策的落地结果,凭此精研、勘验书上大传统和书外小传统的相互转变一事。
若说那几部边疆学著作是肉眼可见实在国境线,那么这些年来“自号”愚庐先生的洪崇本,老人所看所思所记录的,便是大骊王朝虚的、无形的国境。此事绝非一个迂腐老夫子皓首穷经钻在故纸堆里研究的无用学问,恰恰相反,两份国境“堪舆图”的偏差,不可不察,要知道这份肉眼不可见的“虚实转换”,既是经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结果,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,换了国姓,断了国祚,只在一瞬间,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让天地变色!
韩祎觉得若是绣虎崔瀺还是大骊国师,他就毫不犹豫冲上去了,因为他毫不担心因为此事,自己会丢了官帽子,或是连累家族。
年轻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马背,挡住了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进入老莺湖园子,忧心忡忡,年轻人看那一眼国师府方向。
一旁同僚秦骠看着那些文官毫不让人意外的按规矩行事,有章可循,滴水不漏的……秦骠其实早就有了决定。这才几年?再过十年后,二三十年之后又会如何?既然如此,还不如回到家乡,捞个高官厚禄,说不定自己还能照顾好亲眷们。
一旦京城都是永泰县王涌金这样的官,而且他们的官注定会当得越来越大,秦骠觉得就凭自己那点脑子,要么跟他们一起混,否则迟早有一天,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。在家乡,那些不干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,恶名昭彰的奸臣也罢,秦骠自认好歹晓得他们做坏事大致是什么路数,大骊官员则不然,他们一个个的,实在是太聪明了,国师崔瀺主持朝政百年,尤其是在战前战后,已经教给了他们太多的眼界、能耐和手腕。
几年前,秦骠还觉得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诸国,你们理当觉得我们大骊铁骑可怕。
时间久了,秦骠便觉得连他这个当年主动选择留在大骊京城的兵马司校尉,觉得大骊王朝可怕在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中。
水榭内,少女心中所想的“韩县令大概是个好官”,其中“大概”二字,就是一种答案。
巡城兵马司校尉秦骠的媳妇,京城本土人氏的妇人,听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议,她“呆了呆,说好的。”也是一种答案。
这些,还有大骊王朝,官场和民间,还有山上,更多的人心,言语,行为。
都是他们在绣虎崔瀺离开大骊、陈平安来到京城接任国师之间的……答案!
老夫子站起身,虽然愁容满面,依旧忧心,但是眼神熠熠光彩。不怕你雷霆震怒,就怕你含糊略过,更怕你杀鸡儆猴,雷声大雨点小,现在就很好,再好不过了!却依旧不够,远远不够,接下来才是你身为大骊国师、是否及格的考验所在。
绣虎,果然是我错了,你才是对的!
当年以故意赠送“愚庐”的一块文房匾额给我,骂得好,一骂就骂了我这么多年,算你狠!
只希望接下来在大骊京城,在整座庙堂整个官场,乃至于大骊边军,你都敢下刀子,敢于让整个朝廷都别再误会一事了,你肯出任国师,不是什么大伙儿在一条船上了,而是你要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结实的道理,到底何为“舟中敌国”!
————
殷邈带出院子的一帮扈从,除了高弑站在墙边,其实还有三个活人,不过他们没有说话的份,此刻反而是还能站着,活着。
他们当下都很嫉妒“走一边去凉快”的高弑。
曹略犹豫了一下,觉得他一个既是大绶王朝又是大骊宋氏的外人,站在原地不像话,思来想去,就去跟高弑作个伴,躲是非。
高弑用眼神阻止这位大绶王朝的头等贵客,无果,曹略转身,靠着墙壁,高弑无可奈何。
曹略笑问道:“高宗师,当真底子干净?”
高弑没好气道:“曹公子,你也别跟我说些风凉话。在那乌烟瘴气的大绶王朝,我是什么身份?大绶殷氏的头等客卿!好歹是个九境瓶颈的山巅境,关键年纪还不大,他皇子殷邈又是什么身份,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脏活,轮得到我去亲自动手?蔡玉缮不就是专门安排谁谁谁去做这些个的?”
曹略点头道:“书上不写这些学问,倒是听说过一些门道。”
高弑一边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迹,一边疑惑问道:“曹公子,你来这边趟浑水做什么?”
曹略说道:“我是跟着来游山玩水的,事先哪里猜得到是趟浑水。”
高弑说道:“我还以为你们这身份的聪明人,除了蹲茅坑坐马桶,在其它地方,放个屁都是有目的、有心计的呢。”
曹略笑道:“我可不是殷邈这种聪明人,胆子更没有怀潜这种神仙大。”
高弑听说过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摔过一个大跟头,点燃了祠堂本命灯才得以续命,换了一副肉身,勉强重新修行。
至于身边这个曹略,高弑对他的印象还行,年轻人对大骊王朝和那位年轻隐官颇为推崇,若说言语可以作假,神态却难作伪。
高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
来自大端王朝的“曹略”。他的命很好。
真名曹焽,焽是个不太常见的生僻字,据说是他爷爷翻了好几宿的字典才挑选出来的。
他从小就被爷爷带在身边,什么都教,做人做事读书拳法,前三者,爷爷都是极有见地的,唯独拳法,实在是……不堪入目。
由于爷爷格外喜欢看江湖侠义小说的缘故,曹焽也很向往那些只有刀光剑影没有腾云驾雾的精彩故事。
所以爷孙俩经常一起看某本香艳的山水游记,总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见解了。比如爷爷总是埋怨主人公陈凭案太胆小了,这女子如此绝色,那女子那般妖冶,收啊,为何不全都收了,何必弱水三千只取几瓢饮呢,害得更多的佳人们伤心落泪。
小时候曹焽就跟着向往江湖起来,也想要认得几位江湖女侠,爷爷说想要闯荡江湖,不会喝酒可不行。曹焽觉得在理,但是他实在喝不来酒,少年时就狠狠练过,除了大吐了几回,毫无用处,贼他娘的难喝。
他有个同姓的朋友,叫曹慈,比曹焽年纪刚好大一轮。
爷爷以前总骗曹焽,说曹慈其实是他的私生子,还故意让曹焽猜谁是曹慈的娘亲……曹焽一想到那位气态凛然、姿色无双的女子国师,少年便觉得答案好猜极了,呦呵,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,原来是有血缘关系的!难怪投缘,亲上加亲!
曹慈好像是那种天生就可以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人。曹焽跟着“自家小叔”曹慈外出,随便逛都无妨,爷爷是放心的。
但是跟着曹慈外出游历一趟,总需要跟人解释一番自己的名字。所以这趟出门,就干脆用了曹略这个化名。
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,姓曹。
女子国师裴杯,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。
曹慈是她的嫡传弟子。
而曹慈又跟“陈凭案”是武学道路上的宿敌,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的同龄人,俱是少年时,在剑气长城问过拳,前不久的不惑之年,又在中土文庙也问拳过。
曹焽只是年少好骗,可终究不是什么缺心眼的人,很快就清楚他爷爷跟国师裴杯,没啥。估计爷爷倒是想要有点啥,不敢罢了。
他爷爷死了,对于大端王朝而言,是叫先帝驾崩。
曹焽就从大端曹氏的皇孙,顺势成为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。当了太子,开心有一点,伤心却是伤透了心。曹焽很想念爷爷。
就在前不久,大绶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,与大端王朝的某个顶尖豪阀联姻。皇帝殷绩亲自出席了,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殷绩是想要借机跟大端曹氏皇帝见个面,聊些两国在蛮荒天下那边战场的布置,看看能不能求个同气连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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