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凛然气 (第2/2页)
没有外人的酒席上,他父亲也就看似微醺,顺势劝说殷绩不如跟大骊王朝缓和一下关系,没必要闹得那么僵,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来了,你们两家的精骑都是极负盛名的,难道还要在战场上相互提防对方,会不会一方死战不退,一方故意迟迟不去驰援?
曹焽当然在场,只是他年纪轻,没有说话的份。
至少大绶皇帝殷绩表面上是听进去了的,坦言可以借助大骊国师庆典的机会,亲自来跟大骊宋氏皇帝密谈,争取双方摒弃前嫌,缔结盟约。
是大绶殷绩早有此心,还是临时起意,曹焽不好确定。帝心难测,曹略自己就是出身于帝王人家,再清楚不过。
只说大端王朝皇帝,也就是曹略的父亲,那顿酒局的尾声,可不是什么偶然提及此事,拉家常的。
你来大端做客,我就客客气气请你喝顿好酒,那我跟你殷绩喝过酒交过心了,你总要当场给我个答案。
曹焽靠着墙壁,显得无所事事。
高弑密语问道:“太子殿下,接下来咋个办?”
曹焽笑道:“你好办,我难办了。”
高弑问道:“可你看着一点不着急上火啊。”
曹焽说道:“高宗师也说了是‘看着’啊。”
今天的老莺湖园子里边,除了大绶皇帝,大骊新任国师,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,还有大骊藩王宋睦,还有身形落在墙头上边的年轻剑修,他不会是大皇子宋赓,那就是宋续了。好像还可以加上先前那个急匆匆往返……少女?大骊宋氏的三公主殿下,黄连?
高弑试探性问道:“你们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骊宋氏结盟?”
曹焽说道:“这里边比较复杂,几句话说不太清楚。”
高弑乐呵道:“太子殿下,你看咱们俩现在像个忙人吗?”
曹焽忍俊不禁,“也对,那就陪你多聊几句闲天?”
高弑说道:“聊啊,干嘛不聊,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乱想,越想越后怕,我能够忍住趁着陈隐官外出杀敌的空当,不翻墙跑路都算极有定力了。”
曹焽说道:“除了陈隐官跟曹慈的那场‘青白之争’,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它的内幕?”
高弑点头道:“有次从殷邈跟蔡玉缮搁那儿指点江山的时候,听说过一件事,好像陈国师在跟曹慈问拳之前,是他先去找了马癯仙几个,狠狠干了一架,打得马癯仙跌了境,彻底害他断了武道登顶的念想?”
高弑使劲甩了甩手,摔掉手上的鲜血,揉了揉下巴,“所以大端王朝是绝不会主动跟大骊宋氏结盟的,面子上过不去嘛,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面子不值钱,皇帝和朝廷的颜面却是国体,大将军马癯仙刚刚被人家的新任国师打了个半死,你爹新帝登基还没几天呢,如果一穿上龙袍,就让你这个太子公开身份,主动跑来宝瓶洲,确实不像话了,总要考虑一下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。”
曹焽笑道:“有理有据,刮目相看。就是高宗师的‘咱们平头百姓’这句话,好像说得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了?”
高弑重新密语道:“曹焽,你能不能让我去大端王朝投军,当个领兵的将军之类的?”
曹焽点头说道:“当不当得上武将,我只是太子,不敢保证。带你离开大骊京城和宝瓶洲,却是可以的。”
高弑说道:“这就足够了!”
“在我带着高弑的尸体,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之前。”
曹焽笑道:“高宗师你不妨先说说看,有没有挑好一块坟地?丧葬费用我可以帮忙出。”
高弑愣在当场,骂了一句娘,你们这些个与国同姓的天潢贵胄,全都不是啥好鸟!
曹焽问道:“还聊不聊了?”
高弑双臂环胸,开始闭目养神。曹焽自顾自笑道:“我虽然不聪明,却也不算缺心眼,高弑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势,言语中与我耍心机,那我自然要让你长点记性。高弑,看在你底子还算干净的身份,这一路还算是客客气气的,就听我一句劝,跟那些比你聪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,还是笨点好。”
高弑叹了口气,使劲揉搓着脸颊,“真是怕了你们。”
曹焽笑问道:“把我们加在一块,都不如怕陈国师一个人吧?”
高弑想了想,以密语说道:“对你们,我是先怕再敬你们几分。对陈隐官,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惧。不一样的。”
曹焽笑了笑,“确是真心话,确实不一样。”
只要生在帝王家,别人说话,我们都是用来看的。别人做事,我们都是用来猜的。
只不过这种“家学”,也未必是所有的皇亲国戚、金枝玉叶都能听得见,想得明白了。
三个正值国力鼎盛的王朝,都是浩然十大王朝里边名次极为靠前的。
三个强国,如果真的能够在文庙没有说什么的前提下,主动缔结盟约,还是比较能够提升士气的。
相信中土文庙那边,肯定乐见其成。
曹焽来宝瓶洲之前,父皇让他多看少说,最好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讲,跑去喝花酒都可以,但是在外边别有私生子私生女之类的,真要有了,他可是一定会认的。
聊着聊着就逐渐跑题了,大端皇帝还说你爷爷太狠了,我总不能学他,给你将来同样也说句“你爷爷太狠了”的机会。我是说,你小子,估计到时候是用骂的。
其实在国师陈平安现身之前,曹焽就已经有了决断,看来大端王朝没有必要跟大骊宋氏结盟了。曹氏没必要既丢面子更没里子。
本来身为大端皇帝的父亲,在那个酒局上,是给了大绶王朝一个机会,你大绶殷氏只要跟能够与大骊宋氏结盟,那么我们大端曹氏就会考虑跟你殷氏结盟。至于殷邈是怎么想的,殷绩又是怎么盘算的,曹焽这个外人都不在意,他只看结果,结果就是跟这样的大骊宋氏结盟,还不如直接跟大绶王朝合作,后者好歹做事直来直往,前者却是个花里花哨的空架子。一旦结盟对象错了,在蛮荒战场那边是要死人的,而且会白白死很多人。
但是现在,靠墙站着的曹焽,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。要不要直接跳过大绶殷氏不说,两国直接结盟之外,同时对大绶宣战?!
高弑毕竟是位只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,瞬间察觉到身边的大端太子殿下,好像心中杀气也不轻啊。
————
道士杨后觉早就将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自家太子殿下,给拉回到了甲字号院子的台阶上,大门没关,也能看到外边的景象。
带着卢钧游历宝瓶洲之前,有过一场人数不超过一只手的密谈,杨后觉即将继任大源王朝国师,不过杨清恐依旧暂时保留崇玄署云霄宫的领袖真人头衔。
皇帝卢涣,太子卢钧。杨清恐,杨后觉。两个姓氏,二对二。
由此可见,大源王朝卢与杨共治天下,倒不是什么假话。
杨后觉带着卢钧去大骊王朝京城,没什么可讨论的,无非是让卢钧收着点脾气,不要跟宝瓶洲,尤其是大骊王朝这个自家人伤了和气,万一遇到什么郁郁不平的事情,别着急,可以去找你师父商量商量,既然他马上就是大骊王朝新任国师了,你这个不记名弟子,只要占着理,没道理偏袒外人。
卢钧问了个关键问题,如果我占理,那个师父还是偏袒大骊某人某事,怎么办?
皇帝卢涣好像被问住了,便伸手指了指杨后觉,“这种屁大小事,你找国师商量去。”
御书房真正的谈话重点,还是大源王朝的“位次”问题。
卢涣问道:“杨老真人,杨国师,咱们大源王朝作为北俱芦洲的第一强国,短时间内争取前五,估计有难度,至少得要超过那个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?”
老真人就跟睡着了似的,坐在椅子上边闭目养神,这种要了老命的军国大事,陛下你跟新任国师说去,他还年轻。
杨后觉倍感无奈,“陛下,任何一个位次的差距,都是一种十分显著的国力差距,陛下要说争取坐十望九,我还敢说点大话。”
卢涣说道:“抟泥,你看看他们邵元王朝的国师,林君璧才几岁,你杨后觉杨国师多大岁数了,着实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。朕自己是无所谓的,只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觉得颜面无光啊。”
老真人也没睁眼,只是呵呵笑着。
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家族,一向是北俱芦洲公认的念恩极重,报恩极久,同样的,记仇极久,报仇极恨。
喜欢问剑祖师堂,是北俱芦洲剑修的家常菜,没问过别家的祖师堂,你这剑修就当得没滋没味了,
但是大源王朝境内的仙家府邸,大小道场,虽然也被问剑过,但是约莫半数,都会有一场崇玄署杨氏道士的还礼。
剩余半数,云霄宫了解过事情经过,全不搭理,被拆了祖师堂就花钱修缮,反正经验丰富,熟门熟路。其中一座仙府,杨后觉甚至了解过内幕之后,又去亲自补了一场问剑,只拆了一半的祖师堂,这下好了,可以彻底重建了。
卢涣说道:“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郁闷啊,比如那几个平时关系不错、也是当皇帝国君的家伙,近期书信往来,总是拿话气我,还给我取了个绰号,你们猜是啥,‘卢垫底’!”
“你们听听,这是人话吗?我一开始还提笔回骂几句,说你们有本事也捞个浩然第十,少在那边阴阳怪气,你们再猜怎么着,他们不但腆着个脸说自己真没那本事,但是你卢涣也还是卢垫底,其中有个最王八蛋的,还说我窝里横个什么呢,浩然垫底!”
“都说主辱臣死,算了算了,我没那么大本事,能决定你们两位志在飞升的神仙如何,可是我这个当皇帝当的,都快憋屈死了,你们不是国师便是云霄宫杨氏家主,总要帮我稍微挣点面子回来吧?反正我现在就两点要求,要么就是你们谁今年明年的,速速证道飞升,要么就帮助大源王朝挣来个第八!第七也行,第六不错,第五是最好了,第四我也不太敢想,第三就算了,咱们跟大骊宋氏都是自家人,不伤和气……”
卢钧发现那位上了岁数的杨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。
年轻国师杨后觉微笑道:“那贫道就争取早点证道飞升。”
卢涣一拍茶几震天响,“外人合起伙来气我也就算了,你们也这么气我,当着一国太子的面子,如此不给当今天子的面子?!”
听得卢钧直翻白眼,卢涣让他先离开屋子,卢钧乐得跑出去,耍那套自认越来越纯属、几乎可算炉火纯青的绝世拳法。
卢涣说道:“刚才卢钧在,有些事情不好多说,事实上,这次让卢钧去大骊京城,是要让后觉捎个口信给陈先生,我这边就仨字,没问题!”
杨老真人终于不瞌睡了,睁眼开口问道:“当真想好了?”
卢涣疑惑道:“都能算到是什么事情?”
杨清恐摇摇头,“陛下不必跟我说什么事情,贫道只问陛下一个问题,确定想好了?”
卢涣点点头。
杨清恐闭上眼睛,“那就行了。让后觉陪着太子殿下走趟大骊京城便是。”
卢涣说道:“是我连累真人不得飞升了。”
杨清恐淡然道:“两家人不说三家话。”
卢涣哑然。
当年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仗,身为国师的杨清恐在战场上出手了,虽然只是断后,却依旧误了道心,至今无法证道飞升。
需知皇帝卢涣是庶出的皇子,甚至都不是长子。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饰自己最看好他,一心想要扶他作储君。
老皇帝也是个狠人,当年跟一个极为难缠的邻居,起了一场各自赌上国运的两国交战,边境硝烟四起,战事胶着,谁输谁赢都有可能。
他先是假装病重,一看就是活不了几天的那种。之后他喊来所有宗亲老人、一堆皇子和十余位庙堂重臣,老皇帝当时给了他们两个选择,要么他亲自披挂上阵,御驾亲征去边关战场,让卢涣留在京城监国。要么就让卢涣带着一支精锐大军去边关,主持大局,若是输了,他身为主帅理当受罚,赢了,另当别论,你们到时候就可以商量着来,自行定夺了。
这他娘的也叫选择?就老皇帝当时躺在病榻上,那副出气多于吸气、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,真要披挂一副甲胄,别说走到边关,能不能活着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说吧?到时候还不是谁监国谁说了算?是不是太子重要吗?监国之后,老皇帝只要在半道成了先帝,谁是皇帝都能说了算。
当场就有个功勋卓著的国舅爷,他既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,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患难兄弟,他就发飙了。
“姓卢的,你也别跟我们玩这套,直接让卢涣当太子监国,不就完事了。你大可以放心,我虽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亲舅舅,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,每个月拿俸禄吃皇粮,谁当了皇帝,我就替他卖命!好,一辈子的过命交情了,还信不过我,到头来跟我整这么一出,是吧?”
大概他也确实是被老皇帝给恶心到了,一个没忍住,直接蹦出一句,“你咋个不直接禅让呢?!啊?”
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气得伸出一根手指,颤颤巍巍指向那个家伙,含糊念叨着混账东西,混账东西……看上去差点就要当场驾崩。
在这种时刻,老国师杨清恐第一个开口说此事,其实可行,但是要把话事先说好,如果皇子卢涣吃败仗了,这辈子就别带兵了。
国舅爷沉默片刻,看了眼那位回光返照似、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皇帝,点头说就这么办,姓卢的,你要再叽叽歪歪,我就让他们都退出去,掐死你得了。
老皇帝当场就给气晕过去了。老真人赶忙快步走去病榻那边,双指并拢在老皇帝鼻孔那边停留片刻,说放心,还有气。
当时皇子卢涣整个人都跟酒蒙子似的,迷迷糊糊走出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,披挂甲胄,代替皇帝去边关用兵。
但是那场仗,打输了。害得大源边军伤筋动骨,折损颇多,朝野上下,口诛笔伐,义愤填膺,连无用的皇子卢涣和昏聩的老皇帝一起骂。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议论,终究是被汹汹议论给掩盖得悄无声息。
本来实力相当的两国,大源王朝从此稍稍落了下风。那天的御书房内,好像再不是父子,而只是君臣,老皇帝披衣朱批奏折,头也不抬,就是不去看一眼长久跪在御书房里边的卢涣。
到最后,老皇帝终于记起屋内还有个败军之将,抬起头,缓缓说道:“这笔账,你自己回去想清楚,哪天想明白了,再来跟朕解释清楚。卢涣,记住了,你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。”
老皇帝当时没有说出一句,大概朕也是了。
皇子卢涣就此心灰意冷,熬了三年,又熬了三年,再他娘的熬了三年,始终是朝堂最边缘的人物,既然这辈子都无法领兵,出京就藩去了,属于在地方当了个太平王爷。还好,老皇帝并没有一病不起,约莫是觉得他这个自己选定的储君人选都靠不住,其余几个,就更不行。事实上,到了最后几年,老皇帝当真是硬撑着的,卢涣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,他眼中的那个老人,几乎油尽灯枯的大源皇帝,更老了,真的老了,那个确实忠心为国的国舅爷也已经死了。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,都被贬为庶民了。
都说三皇子总算熬出头了。卢涣本人是却无所谓了。
夜幕中,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最后一次踏入御书房,让卢涣进宫觐见。
去接卢涣,陪着这位皇子一起走入御书房的,正是国师杨清恐。
老皇帝咳嗽不已,气喘吁吁,但是眼神极为有神,说道:“卢涣,你知不知道,你当年就算下了那道军令,朕也会让所有人都闭嘴,让你顺顺利利继位的。因为朕再清楚不过了,既然让你去用兵边关,你就一定会挨骂,无非是当官的骂,或是换成被杨清恐他们这些个山上神仙骂,反正都无所谓,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,都可以帮你摆平!”
卢涣只是沉默不语。
老皇帝问道:“结果就是让你多熬了九年。是你自找的。后不后悔?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,也算得偿所愿,高不高兴?”
卢涣摇头道:“不后悔,如果后悔,我早就来跟陛下认错了。高兴,倒也谈不上,反正我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。”
原来当年那场战事的关键一役,敌国的一大拨剑修,都毅然决然去了剑气长城,只留下极小部分剑修在战场。
敌国那两拨数量悬殊的剑修,前者可能是去异乡送死,后者也可能是在家乡等死。
反观大源王朝,大概是气运都被崇玄署给占据了大半,道门剑仙也有相当数量,由于修道志在长生不朽,所以极少赶赴战场。
此消彼长,战场形势立即出现了变化,使得大源王朝边军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意料之外的优势,完全可以一鼓作气,冲杀敌军。
卢涣却犹豫了,一而再再而三犹豫,最终就是贻误战机,敌国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价,以最快速度从别国请来了一大拨修士和武夫宗师。其实对峙双方在战场依旧是均势,但是大源王朝却被皇子卢涣的决定,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澜,导致军心涣散,一败涂地。
如果不是护国真人杨清恐负责断后,说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边军,十不存三。一场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战,硬生生被卢涣打成了一场几乎是灭国之战的败仗。
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,“那笔账,你继续算去,过不过得去,是你自己的事情了。”
“但是现在把这把椅子,虽说晚点交给你来坐,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,还是很放心了。很放心!”
卢涣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杆硬了,回了一句,“早不跟我说这些肺腑之言,早点去当太上皇颐养天年不好吗?”
老皇帝爆了句粗口,草你妈。
尚未是新皇帝、至少当晚依旧是皇子的卢涣,黑着脸。
老皇帝悻悻然道,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,不这样,怎么会有你呢,是不是这个道理?
卢涣脸色更黑了。
不管如何,卢涣终究是当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,绝大部分事情,都想明白了,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还是想不明白,算不清帐。
所以卢涣一直想要找个机会,跟那位陈先生当面聊一聊,没有外人,就他跟他,与那位账房先生请教请教,好让自己心里好受。
那天御书房,当了多年皇帝、都有了太子的卢涣,看着两位道士,说道:“记住,以后史书提起这件事,是太子卢钧的建议!”
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两位崇玄署道士,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。
在我们北俱芦洲,面子比天大!
绝不是酒桌上初次见面就好好好,离了酒桌便难难难,最后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。
你们剑气长城独独不把我们北俱芦洲当外人是吧?
那我们北俱芦洲就绝不给你们把我们当外人的机会!
这就叫北俱芦洲的面子。
卢涣将两位道士送出御书房。
你陈平安即便当了大骊国师,也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对吧?
院内台阶上,卢钧咧嘴笑道:“国师,怎样,我这个不记名弟子,当得如何?大源有我这个太子,真是祖坟冒青烟了。”
杨后觉说道:“你们卢氏的家务事,贫道不作评价。”
卢钧说道:“别介啊,国师你这么年轻,我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年,你想啊,以后咱们怎么都该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阴呢,找个好姑娘娶了当太子妃,把我爹熬走,坐龙椅穿龙袍当皇帝,给崽儿取名字,教他们读书识字,再盯着他们一个个成材,他们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,先在心中选定太子,还有可能废几个太子呢,对吧,一桩桩一件件的,哪个不是家务事,国师你都得操心的,多担待啊。”
杨后觉默然,头疼。这是一个少年太子能说的话?臭小子,贫道暂时还是你爹的国师!
其实皇子卢钧,性情还是比较稳重的,可自从认了陈先生作那武学师父之后,这小子就彻底……活泼起来了,跟脱缰野马似的,等到当上太子,更是跟他爷爷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。跟他爹,当今天子是半点不像。
见国师杨后觉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给感动到了。
这就对了,师父的落魄山,不就一向讲个以诚待人?
卢钧便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起卷的册子,蘸了蘸口水,翻了几页,自言自语道:“这可是一本能够让我直接变成绝顶高手的秘籍啊。”
杨后觉实在忍不住,提醒道:“太子殿下,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谱。你去随便哪座仙家渡口,都能买到初版,花不了几个钱。”
卢钧摇摇头,“杨国师你是修道之人,不懂我们纯粹武夫的拳脚路数,不晓得这部被师父修改文字的拳谱,到底有多可怕。”
杨后觉揉了揉眉心。
卢钧看了几页拳法口诀,觉得自己的武学造诣又精进几分了,自顾自点点头,小心翼翼放回袖子,问道:“现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?”
杨后觉点点头。
卢钧便出了院子,四处张望一番,最后选择走到靠墙罚站的两位跟前,问道:“宗师兄,你叫什么名字?”
高弑头皮发麻,他现在一听到这句话就跟被戳心窝似的。更过分的是曹焽这王八蛋,竟然挪步走开了,怎的,怕溅我一身血吗?
卢钧朝那走开的“曹略”抬了抬下巴,笑道:“别紧张,我跟他一样,都是外人。”
高弑立即朗声说道:“我也是外人!”
卢钧好奇问道:“这把刀叫什么名字?卖不卖?啥价格?”
高弑眯起眼,微笑道:“怎么,大源王朝买得起?”
卢钧摆摆手,“小瞧人了不是,我跟殷邈那种货色能一样?他们啊,小聪明,做买卖,都是既买刀也买人的,我却不然,就真的只是好奇这把刀的价格,你开个价,我买得起就买,买不起就拉倒。”
高弑问道:“一万颗谷雨钱,买不买得起?”
卢钧反问道:“你这人说话有点搞笑啊,我要是有一万颗谷雨钱,还当什么太子?买个皇帝当当好了嘛,劝我爹赶紧禅让啊。”
高弑愣住,立即挪步走开,这小子脑子铁定有坑。
中土文庙。
学宫祭酒司业们都在看两份手稿,三位正副教主却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舆图档案。但是好像被礼圣施展了禁制。
亚圣面带笑意看着文圣。
老秀才什么都不看,我火大嘞。
————
皇帝宋和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,一次是在大骊京城,陈平安参加同乡石嘉春他们家的婚宴,是第一次。
当时作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,不可谓不神色倨傲,懒洋洋坐在椅子上,翘起二郎腿,露出一双布鞋,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。
后来皇帝和皇后余勉出京,在那个陈平安担任学塾先生的小村子,是第二次,而且这次双方聊得比较多。
要比起双方第一次在大骊京城见面,氛围已经好很多,不过要说他们是朋友或者知己了,好像还远远够不着。
宋和跟陈平安曾经一起散步,走在两个村落间的小路上,他们既有聊到军国大事,也聊一些各自的趣闻,总之就是百无禁忌,都很真诚。
最后他们坐在村头一条树干底下垫石板的“长椅”上边,继续聊,聊了很久。
旁边就是端着碗吃饭、或是抽着旱烟的老人青壮妇孺们,正在聊着年景,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,孩子们远远近近嬉笑打闹着。
由于村庄地处偏远,大骊官话还是勉强能听懂一些,说是不会说的,陈平安偶尔还要帮皇帝解释一下当地乡言说了什么,才会引来轰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对骂起来吵了个什么。
宋和是很感兴趣的,还让陈平安帮忙“解释”,转为当地方言去发表意见,或是询问村民们一些问题。
宋和看得出来,若非他们在意陈平安那个村塾先生的身份,都不稀罕搭理自己,懒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。
所以他很羡慕陈平安跟他们待在一起的那种……融洽氛围。于是皇帝觉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时日,肯定也可以。
结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,陈平安说他想多了,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,你至少要能够帮忙去猪圈里边拽住猪蹄,会去下地干活插秧割稻,会背着箩筐去茶园里边摘茶叶,会笑着骂人和被人骂了就顶嘴,会跟泼辣的妇人们调侃,也要能躲着不被她们挠花脸,会在酒桌上跟他们划拳喝酒,跑出去吐完了回来继续喝反正就是不能怂……否则你至多就是个可以当学塾夫子、能够帮忙写对联的读书人,所以说你离我差得远呐。
“外地的乡野读书人”当时大笑不已,侧身抱拳说厉害厉害,佩服佩服。
“当地的学塾夫子”得意洋洋,拱手还礼,笑着说承让承认,一般一般。
村头百姓们陆续散去,最后就只剩下陈平安和宋和继续坐在那边闲聊。
陈平安说了一句,“天底下没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,宋和,你要想好了。”
宋和说道:“我至少现在就可以保证一点,大骊朝廷察计一事,永远交由国师处置,宋和绝不过问半句,绝无半点异议!”
陈平安摆摆手,“别急。‘耐烦’二字,与‘制怒’二字,总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认得自己。”
宋和刚要说话,陈平安转头笑问道:“那我就让大骊皇帝吃点苦头?宋和也可以顺便掂量掂量我当官的斤两?”
宋和伸出一只手掌,倾向身边的青衫男子,说道:“那我宋和,现任大骊国君,就恳请陈国师让大骊百姓多享福了!”
陈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,笑道:“君无戏言,书生亦然。天地作证,一言为定。”
皇帝使劲攥住陈先生的手掌,“陈先生,一言为定!”
大概正是从那一刻起,陈平安就真正答应赴任大骊新任国师了。
————
拜剑台檐下竹椅坐着的宁姚站起身,却不是去大骊京城,而是一步缩地到了集灵峰之巅,她背剑站在台阶顶部,看着山脚。
山门牌坊那边有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,早已将书籍收起,双手插袖,这位落魄山的看门人,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阵阵从山水田畴间掠过的清风,过了山门,沿着那条直通山巅一座旧神祠新庙子的神道台阶,清风如烟似雾袅袅高升。
却被一股磅礴剑意所阻,在无形中如撞墙,清风停滞不前,不断凝聚,越来越浓郁,神道台阶中央地界,愈发雾蒙蒙一片。
宁姚眯眼,神色淡漠。
别说是五彩天下如何,与我何关?
我只是一位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。
就算是整座人间如何,又与我宁姚何干?!
我只是陈平安尚未娶过门而已的道侣。
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谁,是不是昔年远古岁月的人间第一位道士转身。
你只要今天敢压胜陈平安,我就斩你!